那不过是大周末年很寻常的一天。
中博下了连夜雪,丁桃带着既然上房,撅檐上挂的冰柱玩儿。
姚温玉伏在案上写他摞成堆的册子。
笔走得很快,墨在纸上急得像清泉,半柱香就能写出好几页不止。
丁桃从梯子跳到房顶上,正挑唆既然也上去,结果对方看了半晌,没动作。
这小和尚初来乍到,丁桃手上没他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把柄,小册子空置,丁桃只能转变策略和他打打持久战。
想蹲下身来做苦口婆心状再劝一会儿,结果他屁股还没落过膝盖窝,房上的瓦就趁着那点融水哗啦啦往下滑。
丁桃吓得半蹲着不敢动,又找不出个不骂他上房揭瓦的人呼救,一时愣在那了。
滑下去的瓦片铛地一声被瓦头挡住,上头的积雪冲出去,砸到隔院的青竹上。
竹枝太细了,挂着雪的叶子勾连在一起,被砸的左摇右晃,扑簌簌落下许多白絮,一时间仿佛雪没停过似的。
竹枝离姚温玉的窗户不远,这么一晃,竟带起一小阵寒风来。
姚温玉拿起帕子来,捂着嘴咳几声,抿一口茶又放下。
他这段时间来愈发吹不得一点风,晚上灯烛不晃,他都要咳上几声。
既然在梯子上合了半边掌,低眉敛目:“阿弥陀佛。”
丁桃被姚温玉咳得心慌,一下子没站稳,竟然从房檐上滑下来。
他知道自己身量小,于是半道上拽住既然的衣服角指望能稍借点力翻回去,没想到赶巧既然正立着掌,只留了一只手扶在梯子上,被他这么一扯也跟着掉下来。
眼瞧着两位飞檐小毛贼就要倒霉,一只大手忽至把既然扶住,另一边的丁桃也被踹了一脚屁股,免遭了后脑勺搓地之苦。
乔天涯一边一个拎着它俩到庭里,管小孩儿从来不是他的事。
他一边让人叫骨津来领人,一边将脑后被竹枝勾开的发带摘下,梳好的长发骤然散了满身。
他推门掀开绵帘进屋,姚温玉抬头开他一眼,复又忙着低下头去落笔。
“怎么不束发。”
乔天涯抬抬手里的发带:“束了,又叫你院里的竹枝勾开了。”
姚温玉没作声,头也不抬行云流水地写完这一页。
等收笔的手在空中揉了一个绵长的余韵出来,才轻叹一声,拢着袖子架了笔。
“过来吧。”
姚温玉替他梳头。
那双手太白了,正衬在乔天涯一头乌黑长发里,自己看都扎眼。
菩提山一弈好像已经是千百年前的旧事了,此刻却叫人凭空生出一股长恨来。
辰光如此好,姚温玉的指尖压得如此慢。
他偏偏要把之前没打开的发股都散尽,才重头开始编。
乔天涯对着屏风怔望,仿佛能看见冬日的暖阳从廊里流进来,流过屋里的青石,澹澹又流出去。
身后的动作好轻,只教人觉得眼下须臾的好光景都是靠他这样,拿自己的乌发,一丝一缕织出来的。
乔天涯恍惚间以为自己能永生永世倚在姚温玉的床边檐下,
只要那双瓷白的手在他发间梳一下,人间的河就都从自己身上淌过了。
姚温玉梳得太认真,一丝不苟的几乎要把自己也编进去。
乔天涯在一片安宁里对着机案上几张粗绘的地图出神。
圈圈点点,皆是厥西城镇。
“这里很好”,姚温玉腾出一只手,指尖在地图上轻轻点,神色难得带上一点俏皮,“湖光山色尽相宜,是你乔公子打马酣舟的好地方。三月......”
屋子里忽然又静下来。
“......三月里,是解冻春泉,烹茶最好。”
乔天涯不回话。
姚温玉轻抚他发顶:“去看看。”
如果是生在太平时候,
姚温玉便可以一辈子做姚元琢,骑着他的毛驴,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真在凡间做个谪仙人。
而乔天涯也不必变成天下一把松月刀,乔家家门不差,风月琴酒,够他在阒都做一辈子乔公子。
何至于双双陷于一晌霁雪良辰,对一张草图枯坐,小心翼翼,想方设法,拿捏彼此三月好春的去留。
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。
可青云不见少年郎,山高水远,风月无边,
也不见得不是件好事。
END